Published Aug 29,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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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彦先 (1) 平生好琴。及丧,家人常以琴置灵床 (2) 上。张季鹰 (3) 往哭之,不胜其恸。遂径上床鼓琴,作数曲,竟,抚琴曰:“顾彦先颇复赏此不?”因又大恸,遂不执孝子手而出。
(1) 顾彦先: 即顾荣(?—312),西晋吴郡吴县(今属江苏)人。彦先为其字。
(2) 灵床: 人死后虚设的坐卧之具。
(3) 张季鹰: 即张翰,西晋吴郡吴县人。季鹰为其字。
本文选自《世说新语·伤逝》。
友情恰似生命中的阳光,带给你多少温馨和慰藉!在没有友情的人群中生活,正如在暗夜的荒漠中行走,人生将变得怎样孤寂?
深挚的友情弥足珍贵。所以当友人溘然而逝,任凭你千呼万唤,也不能微笑醒来再看你一眼,不能在人生路上再伴你一程,那时,留给你的,将是多么巨大的空虚和悲哀!
张季鹰(翰)对于顾彦先(荣)的病逝,大约正有这样的感觉。他们同是吴中的名士。张翰洒脱不羁,时人比之阮籍,有“江东步兵”之称;顾彦先与陆机兄弟齐名,曾被时人号为“三俊”。他们同在齐王司马冏手下任职,经历了西晋末年的“八王之乱”。在天下震荡之际,他们更同怀高蹈之志,执手相约着“采南山蕨,饮三江水”。当秋风起,张翰思家乡的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,终于命驾而归;顾荣则由于种种牵制,不得不仍在诸王间周旋。“顾荣平生好琴”,张翰又正是琴声之知音——许多个清风月夜,该都在企盼着故人造访,一奏那高山流水之曲吧?而今盼来的,竟是顾荣病卒的噩耗,他能不“不胜其恸”么?
张翰去吊丧时,灵床上正放着那张熟悉的琴。这是友人的心爱之物,然而琴在人亡,从此生死相违、音容永隔。逝去的故友,你独自走在通往彼岸的渺渺幽途,不会感到寂寞吗?那么就让我以琴当哭,再送你一程,让琴声倾诉这永难静歇的哀思吧!
这便是张翰吊丧时充溢心间的唯一念头。这念头使他完全忘了礼节,忘了身旁还侍立着的故人亲属——“遂径上床鼓琴”,多么鲁莽而无礼的举动!然而死者的家人竟不加阻止: 他们想必早已熟知,这位“江东步兵”哀乐所至,从来就是这样超旷脱俗的,世俗的礼法又怎奈他何?
张翰弹了些什么?人们已无从知道。但这琴曲,无疑是顾荣生前最赏识的。张翰奏罢数曲,竟然抚琴而问:“顾彦先,你还是那样欣赏我的琴曲么?”——仿佛故人从来就未曾离他而去,仿佛顾荣依然坐在对面,正凝神聆听,含笑不语……
这是张翰凭吊友人的最动情的一幕。当他从瞬间的静寂中“醒”来,才发现友人已不再能回答他的询问,琴弦犹存,故人却早已去到冥冥之中。留在眼前的,只有素洁的灵床,含悲堕泪的吊客!钟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他即使能像往日那样鼓琴,又将与谁共赏?想到这些,张翰“又大恸”,他再也抑制不住翻涌胸间的巨大伤痛。可是他没有说话,他全部的深情,都已溶进抚琴时对友人的那一声呼唤中了;他也没有痛哭,丧友的悲痛,早已借琮琮的琴曲尽情倾泻;竟然就径自下灵床而去——再一次忘记了丧吊的礼节,忘记了他本该和那位侍立一旁的孝子,去“执手”抚慰一番。
张翰之吊顾荣,正是这样不拘礼俗: 既不去安慰死者亲属,也不在故人灵前洒泪痛哭;只是登门径入,“径上床鼓琴”,最后又下床径去。在这过程中,他只说了一句话,却又是对于死者的奇特询问——似乎可笑,似乎“无礼”之至,然而均出自内心的真情,出自时光流逝也永难冲淡的深切哀思。人们常常指斥张翰的狂放,指斥他不问“身后名”,只顾“眼前一杯酒”的荒诞。殊不知在假仁假义的“礼法”社会,在欺世盗名的权势争夺中,能够不为世俗所染,不为名利所移,而保持独立自主的人格,已是何等不易!至于他对故人的深挚情谊,又岂肯受“礼法”、“流俗”的拘束——情之所至,琴歌啸傲。这哀乐之不同流俗,较之于屈从“礼法”故作嘶声号泣之态,究竟哪个更真诚,哪个更动人?(张 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