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ublished Apr 06, 20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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屈原者，名平，楚之同姓也 [1] 。为楚怀王左徒 [2] 。博闻强志 [3] ，明于治乱，娴于 辞令 [4] 。入则与王图议国事，以出号令；出则接遇宾客，应对诸侯。王甚任之。上官大 夫与之同列 [5] ，争宠而心害其能。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，屈平属草稿未定 [6] ，上官大 夫见而欲夺之，屈平不与，因谗之曰：“王使屈平为令，众莫不知。每一令出，平伐其功， 曰以为‘非我莫能为也 [7] 。’”王怒而疏屈平。
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，谗谄之蔽明也，邪曲之害公也，方正之不容也，故忧愁幽思而作《离 骚》 [8] 。“离骚”者，犹离忧也 [9] 。夫天者，人之始也；父母者，人之本也。人穷则反 本 [10] ，故劳苦倦极，未尝不呼天也；疾痛惨怛 [11] ，未尝不呼父母也。屈平正道直 行，竭忠尽智，以事其君，谗人间之，可谓穷矣。信而见疑，忠而被谤，能无怨乎？屈平之 作《离骚》，盖自怨生也。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 [12] ，《小雅》怨诽而不乱 [13] ，若 《离骚》者，可谓兼之矣。上称帝喾，下道齐桓，中述汤、武 [14] ，以刺世事。明道德之 广崇，治乱之条贯 [15] ，靡不毕见 [16] 。其文约 [17] ，其辞微 [18] ，其志洁，其行 廉 [19] 。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 [20] ，举类迩而见义远 [21] 。其志洁，故其称物芳 [22] ，其行廉，故死而不容自疏 [23] 。濯淖污泥之中 [24] ，蝉蜕于浊秽 [25] ，以浮 游尘埃之外，不获世之滋垢 [26] ，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[27] 。推其志也，虽与日月争光可 也。
屈原既绌 [28] 。其后秦欲伐齐，齐与楚从亲 [29] ，惠王患之 [30] 。乃令张仪详去秦 [31] ，厚币委质事楚 [32] ，曰：“秦甚憎齐，齐与楚从亲，楚诚能绝齐，秦愿献商於之地 六百里 [33] 。”楚怀王贪而信张仪，遂绝齐，使使如秦受地。张仪诈之曰：“仪与王约六 里，不闻六百里。”楚使怒去，归告怀王。怀王怒，大兴师伐秦。秦发兵击之，大破楚师于 丹浙 [34] ，斩首八万，虏楚将屈匄 [35] ，遂取楚之汉中地。怀王乃悉发国中兵，以深入 击秦，战于蓝田 [36] 。魏闻之，袭楚至邓 [37] 。楚兵惧，自秦归。而齐竟怒，不救楚， 楚大困。明年，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[38] 。楚王曰：“不愿得地，愿得张仪而甘心焉。”张 仪闻，乃曰：“以一仪而当汉中地 [39] ，臣请往如楚。”如楚，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，而 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。怀王竟听郑袖，复释去张仪。是时屈原既疏，不复在位，使于 齐，顾反 [40] ，谏怀王曰：“何不杀张仪？”怀王悔，追张仪，不及。
其后，诸侯共击楚，大破之，杀其将唐昧 [41] 。时秦昭王与楚婚，欲与怀王会。怀王欲 行，屈平曰：“秦，虎狼之国，不可信，不如无行。”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：“奈何绝秦欢！” 怀王卒行。入武关 [42] ，秦伏兵绝其后，因留怀王，以求割地。怀王怒，不听。亡走赵， 赵不内 [43] 。复之秦，竟死于秦而归葬。
长子顷襄王立 [44] ，以其弟子兰为令尹。楚人既咎子兰 [45] ，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。 屈平既嫉之，虽放流，睠顾楚国 [46] ，系心怀王，不忘欲反。冀幸君之一悟，俗之一改 也。其存君兴国，而欲反覆之 [47] ，一篇之中，三致意焉。然终无可奈何，故不可以反。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。
人君无愚智贤不肖，莫不欲求忠以自为，举贤以自佐。然亡国破家相随属 [48] ，而圣君治 国累世而不见者，其所谓忠者不忠，而所谓贤者不贤也。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，故内惑于郑 袖，外欺于张仪，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，兵挫地削，亡其六郡，身客死于秦，为 天下笑，此不知人之祸也。《易》曰：“井渫不食，为我心恻 [49] ，可以汲。王明，并受 其福。”王之不明，岂足福哉！令尹子兰闻之，大怒。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。顷襄 王怒而迁之 [50] 。
屈原至于江滨，被发行吟泽畔 [51] 。颜色憔悴，形容枯槁。渔父见而问之曰：“子非三闾 大夫欤 [52] ？何故而至此？”屈原曰：“举世混浊而我独清，众人皆醉而我独醒，是以见 放。”渔父曰：“夫圣人者，不凝滞于物，而能与世推移。举世混浊，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？ 众人皆醉，何不 其糟而啜其醨 [53] ？何故怀瑾握瑜，而自令见放为 [54] ？”屈原曰： “吾闻之，新沐者必弹冠 [55] ，新浴者必振衣。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 [56] ，受物之汶汶 者乎 [57] ？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。又安能以皓皓之白，而蒙世之温蠖乎 [58] ？” 乃作《怀沙》之赋 [59] 。于是怀石，遂自投汨罗以死 [60] 。
屈原既死之后，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之徒者，皆好辞而以赋见称。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 [61] ，终莫敢直谏。其后楚日以削，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[62] 。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 年，汉有贾生，为长沙王太傅 [63] 。过湘水，投书以吊屈原 [64] 。
太史公曰：“余读《离骚》《天问》《招魂》《哀郢》 [65] ，悲其志。适长沙，过屈原所 自沉渊 [66] ，未尝不垂涕，想见其为人。及见贾生吊之，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，何国 不容，而自令若是！读《服鸟赋》 [67] ，同死生，轻去就，又爽然自失矣。” [68]
[1] 楚之同姓：楚王族本姓芈（mǐ），楚武王熊通的儿子瑕封于屈，后代遂以屈为姓，瑕是屈原的祖先。
[2] 楚怀王：楚威王子，名熊槐。左徒：楚国官名，职位仅次于令尹。
[3] 志：同“记”。
[4] 娴：熟悉。辞令：政治外交等交际应酬方面的语言。
[5] 上官大夫：楚大夫。上官，复姓。
[6] 属（zhǔ）：撰写。
[7] 伐：夸耀。
[8] 《离骚》：屈原的代表作，自叙生平的长篇抒情诗。
[9] 关于诗题，后人有二说。一释“离”为“罹”的通假字，离骚就是遭受忧患。二是释“离”为离别，离骚就是离别的忧愁。
[10] 反本：追思根本。反，通“返”。
[11] 惨怛（dá）：忧伤。
[12] 《国风》：《诗经》内《周南》《召南》等十五个地区的民歌的总称，共一百六十篇，其中多反映男女爱情的诗篇。
[13] 《小雅》：也是《诗经》的组成部分之一。共七十四篇，其中多指斥朝政缺失，讽刺时事的作品。
[14] 帝喾（kù）：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名。相传是黄帝曾孙，号高辛氏。齐桓：即齐桓公，名小白，春秋五霸之一。汤：商朝的开国君主。武：指周武王，灭商建立西周王朝。
[15] 条贯：条理，道理。
[16] 见：同“现”。
[17] 约：简练、简洁。
[18] 微：隐微，含蓄。
[19] 廉：方正不苟。
[20] 指：同“旨”。
[21] 迩（ěr）：近。
[22] 称物芳：指《离骚》中多用兰、桂、蕙、芷等香花芳草作比喻。
[23] 疏：离开。
[24] 濯淖（zhuó nào）：污浊。
[25] 蝉蜕（tuì）：这里是摆脱的意思。
[26] 获：玷污。滋：通“兹”，黑。
[27] 皭（jiào）然：洁白的样子。滓：污黑。
[28] 绌（chù）：通“黜”，废，罢免。指屈原被免去左徒的职位。
[29] 从：同“纵”。从亲，合纵相亲。当时楚、齐等六国联合抗秦，称为合纵，楚怀王曾为纵约长。
[30] 惠王：秦惠王，公元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。
[31] 张仪：魏人，主张“连横”，游说六国事奉秦国，为秦惠王所重。详：通“佯”。
[32] 委：呈献。质：通“贽”，信物。
[33] 商於（wū）：秦地名。商，在今陕西商县东南。於，在今河南内乡东。
[34] 丹浙：又作丹淅（xī）：二水名。丹水发源于陕西商县西北，东南流入河南，至湖北均县入汉水。淅水是丹水支流。
[35] 屈匄：（gài）：楚大将军。汉中：今湖北西北部、陕西东南部一带。
[36] 蓝田：秦县名，在今陕西蓝田西。
[37] 邓：春秋时蔡地，后属楚，在今河南邓县一带。
[38] 明年：指楚怀王十八年（公元前311）。
[39] 当：价值相当。这里有换取的意思。
[40] 顾反：回来。反，通“返”。
[41] 唐昧：楚将。楚怀王二十八年（公元前301），秦、齐、韩、魏攻楚，杀唐昧。
[42] 武关：秦国的南关，在今陕西省商县东。
[43] 内：同“纳”。
[44] 顷襄王：名熊横，公元前298年至前262年在位。令尹：楚国的最高行政长官。
[45] 咎：抱怨，责备。
[46] 虽放流：以下关于屈原流放的记叙，时间上有矛盾，文意也不连贯，可能有脱误。睠顾：睠同“眷”，眷恋，怀念。
[47] 反覆之：指楚人从衰弱的局势中挽救过来。
[48] 随属：前后相随连接。
[49] 《易》：即《周易》，又称《易经》。这里引用的是《易经·井卦》的爻辞。渫（xiè）：淘去泥污。这里以淘干净的水比喻贤人。
[50] 迁：迁徙流放地。指再度流放。
[51] 被：通“披”。披发，指头发散乱，不梳不束。
[52] 三闾大夫：楚国掌管王族昭、屈、景三姓事务的官。
[53] （bǔ）：通“哺”，食。糟：酒渣。啜（chuǒ）：喝。 （lí）：薄酒。
[54] 瑾、瑜：都是美玉。为：表示疑问的语气词。
[55] 弹冠：用手弹去帽子上的灰尘。
[56] 察察：洁白的样子。
[57] 汶汶：昏暗的样子。
[58] 皓皓：莹洁的样子。温蠖：尘滓重积的样子。
[59] 《怀沙》：在今本《楚辞》中，是《九章》的一篇。令人多以为系屈原怀念长沙的诗。
[60] 汨（mì）罗：江名，在湖南东北部，流经汨罗县入洞庭湖。
[61] 宋玉：相传为楚顷襄王时人，屈原弟子，有《九辩》等作品传世。唐勒、景差：约与宋玉同时，都是当时的词赋家。
[62] 数十年：几十年后，公元前223年秦灭楚。
[63] 贾生：即贾谊，洛阳人。西汉政论家、文学家。长沙王：指吴差，汉朝开国功臣吴芮的玄孙。太傅：君王的辅助官员。
[64] 湘水：在今湖南省境内，流入洞庭湖。书：指贾谊所写的《吊屈原赋》。
[65] 《天问》《招魂》《哀郢》：都是屈原的作品。《招魂》一说为宋玉所作。
[66] 《服鸟赋》：贾谊所作。去：指贬官放逐。就：指在朝任职。
[67] 同生死：对于生死同样看待。
[68] 爽然自失：迷茫无所适从的样子。